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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49章 番外:莫訴離殤(下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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寒風撲面,吹得油燈閃爍,明暗交錯之間,映出刑部尚書陸彥斌鐵青的面容,他帶著怒意開口道:“顧勳!你可知道擅闖刑部後堂該當何罪!”

顧勳忙上前一步,肅然躬身,道:“離開審只剩一日,情勢急迫,文昭不得已才出此下策,還望陸大人見諒。”

陸彥斌搖頭嘆道:“幸好今日發現你的人是我,如果被他人撞見,只怕你自身都難保,又如何能救宋大人。”

顧勳面上露出羞愧之色,突然又想起自己剛才所見的,忙拿起那本卷宗問道:“敢問陸大人,從老師家中搜出的金銀難道不是被栽贓的嗎,這上面為什麽會說有賬本為證。”

陸彥斌稍稍遲疑一番,才嘆道:“我之所以不把這件事告訴你,就是不想影響你自己的判斷,如今看來,是瞞不了你了。”

他徑直走到立櫃之旁,從中拿出一本賬冊和一封信交給他道:“你自己看罷。”

顧勳望著那本賬冊,不知為何竟有些不敢去拿,心中的疑團越擴越大,令他不敢去面對。

他深吸一口氣,雙手微顫得接過賬冊,翻開一看,只見裏面詳細記錄了何年何月收受何人錢款,條條清晰,歷歷在目,將他的心拉得不斷往下沈去。

“這不可能!”顧勳“啪”得一聲重重合上賬冊,不斷搖頭道:“老師絕對不是這樣的人!”

陸彥斌擡首望他道:“你老師的字,你難道還不認識嗎?”

顧勳赤紅著雙目,又打開那封信,只見上面以潦草的筆跡寫著:“大事已成,明日可上朝共參李項城。”顯然是一封還沒來得及發出的密函。

盧彥斌長嘆一聲道:“朝中官員習慣以籍貫代替稱謂,李首輔是江西項城人,這李項城指的是誰,這寫信之人的意圖又是什麽,我想你不會看不明白罷。我與宋兄同窗多年,知交篤深,從未懷疑過他的為人,只是這次件件證據確鑿,今上又下旨令我嚴審此案,並非我不想救他,只是我實在不知該如何救他!”陸彥斌越說越激動,最後似是十分悲痛地垂下頭來。

顧勳呆呆地楞在原處,全身仿似墜入冰窖一般,自他入大理寺開始,老師一直告訴他要堅持正道,不可貪贓枉法不可徇私,難道這一切都是假的嗎?自己一向尊敬崇拜的老師,竟真是一個假仁假義的奸佞之人嗎?

此時,窗外一道驚雷轟鳴、劃破夜空,顧勳覺得全身好似都被震得生痛,心中一直堅持的信念潰然崩塌,竟令他有些站立不穩,幾乎跌倒在地。

陸彥斌見他如此模樣也十分不忍,他望了望窗外陰雲密布的天色,輕嘆道:“要下雨了,你快些走吧,若是被人發現可就不好辦了。”

寒風裹著暴雨傾盆而下,仿佛要洗刷這世上一切的罪孽與不公,顧勳失魂落魄地走在雨中,內心一片惶然:到底什麽是黑,什麽是白?自己堅持的到底是對還是錯?寒風徹骨,不斷擊打著他的內心,淒淒冷雨,將眼前的一切染上陰沈的墨色,而他被這濃重的黑暗包圍著,辨不清終點,看不到來路。

大雨滂沱,肆虐了一整夜,顧勳躺在家中,迷迷糊糊地不知睡了多久,生怕一醒來就不得不面對那些他刻意逃避的現實。

一陣猛烈的敲門聲將他從混沌中拉了出來,他勉強站起身來,頓覺頭疼欲裂,渾身酸軟無力。打開門,便望見杜若菡那張焦急的面容,苦笑一聲,道:“杜小姐,我今日實在沒心情去吃你的桂花糕。”

杜若菡卻急得不斷搖頭,從懷中掏出一張揉得十分皺的紙箋,又拉出一直跟在她身後的杜若坤,一邊比劃一邊讓他解釋道:“那日和你談完之後,我仔細回憶了爹爹生前之事。突然想起爹在被抓之前,曾經特地交代她要看管好小坤的一件衣服,說是請了專人特地為他定制的,十分珍貴。我越想越覺得這事十分蹊蹺,家中那麽多古董字畫,他為何會特意交代我要保管一件衣服。昨夜我突然想到此事,就試著用剪刀將衣服絞開,竟發現布料中有個夾層,裏面夾著這麽一張紙。我想這對你一定很有用,就馬上帶出來找你。”

顧勳驟然清醒過來,忙接過紙箋細看,紙上的內容仿佛一道亮光將心中照得透亮,曾經的懷疑、陰霾一掃而空,令他生出絕處逢生的狂喜。他激動的擡起頭對杜若菡道:“多謝杜小姐,這正是此案的關鍵證據,老師有救了!”說完他一刻都不敢耽誤,忙握緊紙箋朝刑部跑去。

跑了幾步,他又想到些什麽回過頭去,只見杜若菡白衣勝雪、裙裾翩翩,正站在暴雨洗過的澄明天空之下,柔柔地沖他微笑。他心中不由一軟,高聲喊道:“等今天過了,我去你家吃你做的桂花糕。”

他心中雀躍,一路疾馳,風聲在耳邊呼嘯,仿佛輕快的哨音響起。一到刑部,他翻身下馬,甚至等不及叫人通傳,直接翻入後院,闖進陸彥斌房內,高聲喊道:“我找到了,我找到了李元甫指使杜錦文誣陷老師的證據。”

陸彥斌面色驟變,忙沖上前來問道:“真的嗎?證據在哪?”

顧勳正要掏出那張紙箋,突然動作微滯,一絲疑慮和不安湧上心頭,他擡起頭盯著陸彥斌道:“昨日我腦中混沌,記得不太清楚,陸大人可否告訴我,在老師家搜出的那張密函裏寫了些什麽。”

陸彥斌微微一怔,不知他所為何意,但他急於看到顧勳手上那件證據,略一思忖,道:“寫得是:大事已成,明日可上朝共參李項城。”

顧勳後退一步,搖了搖頭,道:“這封信並不是老師寫的。”

陸彥斌眉頭一皺,問道:“你如何知道不是他寫的?”

“因為這朝中只有老師不會稱李元甫為李項城。所有人都以為李元甫祖籍為項城,可其實他祖籍卻在洛水,老師剛好與他是同鄉,這件事也只有他一個人知道,又在機緣巧合之下,告訴了我。”

他頓了頓,又死死盯住陸彥斌,聲音漸歷:“那麽是什麽人模仿老師的筆跡寫了這麽一封信,要置他於死地!”他頓了一頓,似是有些不敢相信呼之欲出的真相,:“陸大人與老師多年同窗,對他的字跡一定十分熟悉,大人又精通書法,要偽造這麽一封信,想必不是難事吧。”

陸彥斌在他灼灼目光之下,面色逐漸轉寒,他直起身子,冷冷道:“你果然如宋毅所言,心思通透、機智過人,只可惜卻和你那老師一樣太過迂腐,不懂得識時務者為俊傑的道理。”

顧勳氣得目眥欲裂,指著他大罵道:“老師如此信你,將你當作畢生摯交。還反覆交代我讓我一定要來找你相助,想不到你竟也怕了那李元甫,和他勾結一氣,設局陷害老師。”

陸彥斌冷哼道:“我又何嘗不把他當作摯交好友,只可惜他實在是太笨太迂,如今朝中上下無一不是李黨掌控,他一個三品大理寺卿,如何能對抗得了這股強大的勢力,他既然如此頑固不化,不識時務,我又何必要因為他一人而得罪權臣,危急自己的地位。

顧勳心中愈發激憤,正待上前,突然感到腦後劇痛,視線頓時模糊起來,在他失去知覺的最後一刻,只聽到陸彥斌居高臨下,冷冷道:“此人擅闖刑部內堂,給我關起來,等候發落。”

當顧勳再度醒來之時,發現自己被關在一個窄小的房間之內,四周一片黑暗,他並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,也不知道現在是什麽時辰。他忙伸手去探懷中紙箋,果然已經不在,心中猛地一沈,暗恨自己不該輕信他人,導致已是無力回天。

他心中既擔心宋毅的案子,又記掛著杜家三人的安危,不知道在這暗室中過了多久,終於聽見“吱呀”一聲,門被打開了,許久未見的亮光照得他十分不適,忙擡手遮住了自己的眼睛。

陸彥斌自門外負手走入,遣退手下,站在他身邊道:“你可知今天是什麽日子。”

顧勳心中一震,隱隱猜到他要說什麽,卻不敢去想。

陸彥斌又望他一眼,道:“今天是十月初八,大理寺卿宋毅結黨誣告首輔大案提審之日。”他頓了一頓又說:“不過你放心,他還沒被定罪。你那恩師在堂上寧死不招,如今只剩下半條命,昏死過去,被押回了刑部大牢。”

顧勳壓下心中劇痛,冷冷開口道:“陸大人今日前來,恐怕不止是告訴我這件事這麽簡單吧。”

陸彥斌微微一笑,道:“李首輔覺得你是個可用之才,願意給你一個機會。如果你能去牢裏勸宋毅招供畫押,他不僅不會為難你,還保你加官進爵如何?”

顧勳按按已經有些麻木的雙腿,站起身冷笑道:“我明白了,你這是要拉我做你們的走狗。”

陸彥斌轉過身去,默然道:“話我已經帶到了,去還是不去,由你自己決定。”

刑部大牢,陰森晦暗,空氣中彌漫著濃濃的血腥氣息,遠處傳來幾聲微弱的呻吟,讓顧勳越走就越是驚心。

他一路走到最裏面的一間牢房,穩了穩心神,深吸一口氣才打開鎖鏈,推門而入。只見陰寒的牢房內,宋毅渾身是血,趴在石床之上。他的手指上只剩一層血皮,露出森森白骨,衣衫上不知浸了多少血,早已結成了痂,硬硬貼在身上。顧勳心中劇痛,喉頭一陣哽咽,撲上前去喊道:“老師,你受苦了!”

宋毅一聽他的聲音,身軀微微顫動,渾濁的雙眼中透進一絲光亮,而這光亮很快就黯淡了下去,他低下頭去,以虛弱的聲音道:“是他們讓你來的。”

顧勳哽咽地點了點頭,道:“老師放心,我絕不會和他們同流合汙。我假意應承他們,只是想進來再看你一眼。文昭無能,不能為老師伸冤,今日之後,我也無甚留戀,要殺要剮隨他們的意。”

宋毅嘴角輕勾,嘆道:“我這一生最驕傲之事,就是認了你這麽個徒兒,不過直到今日我才知道,原來是我一直教錯了你。”

他望著顧勳眼中閃現的不解之意,繼續道:“我曾經以為,只要堅持公理和正道,決不向他們屈服妥協,朗朗乾坤之下,奸邪之人終究會被懲處。可直到今日我才看透,李元甫權傾朝野,李黨盤根錯節,僅憑一腔熱血,只能如蚍蜉撼樹,最後落得如此下場。”

顧勳未想到一向鐵骨錚錚、絕不屈服的老師會說出這樣的話來,忍不住疑惑道:“老師你可是後悔了?”

宋毅搖了搖頭,“肅清奸佞、匡正朝綱是我畢生所願,即使是以性命為代價又有何可悔。只是我若身死,李元甫就再無對手,只怕他會越發有恃無恐,變本加厲。”

他一臉凝重地望向顧勳道:“文昭,如今我唯有將此願托付給你,你可願答應為師,守住你心中的正義,替我繼續和他們鬥下去。”

顧勳低頭喟嘆道:“老師尚且不行,我人微言輕,又如何能鬥得過他們。”

宋毅堅定道:“我現在說的話,你一定要銘記於心。你天賦極高、聰慧過人,唯一不足的就是性子太過剛硬。以李元甫為首的一黨,城府極深,手段卑劣,才能一路青雲直上、只手遮天。你要想和他們鬥,只有比他們更奸更狠,哪怕用盡所有不齒手段,也要爬上權利的頂峰。有朝一日,你能站在他身邊,才能給他們致命一擊,實現你心中堅信的清明之志。”

這話語好似一道驚雷,震得顧勳久久無法言語,這時宋毅虛弱的聲音又從上方傳來:“為師如今已是廢人一個,唯有用這條命,為你鋪一條路。”

顧勳心中一驚,擡頭望他,只見恩師雙目澄亮,眼神中有決絕有期盼也有不舍,過了一刻,宋毅突然用盡全力大喊道:“是我錯信小人,顧勳,你這個貪生怕死、見利忘義之徒,馬上給我滾出去,不要讓我在看到你!”

顧勳立刻明白他的用意,他心中一凜,含淚朝宋毅一拜,知道這一別他們師徒二人便是天人兩隔,再也不能相見。

他步履沈重,一路走到大牢門口,對等在那裏的陸彥斌道:“答應你們的事我已經做了,還望陸大人莫要食言。”

當顧勳走出刑部之時,只覺得全身冷硬,烏雲在頭頂上層層堆積,天空陰沈得仿佛要把人吞噬一般,他心中突然想起一事,忙叫了一匹快馬,拼命往城東趕去。

待他趕到杜家宅院之時,遠遠就看到門口已經擠滿了竊竊私語的人群,他又聞到了那股熟悉的血腥氣息,腹中不由一陣作嘔,竟一時不敢邁出步子。

當他終於鼓起勇氣扒開人群,走進房內,首先映入他眼簾的便是一片猩紅的血跡,令他一陣眩暈,他忙扶住墻壁,才勉強能穩住不斷下墜的身子。

地上躺著三具屍體,那憔悴的婦人,古靈精怪的孩子,還有那美麗纖弱卻永遠倔強微小的少女,已經永遠的失去了生氣。鮮血不斷從他們身上湧出,在石板的紋路中蜿蜒,仿佛一張巨大的血色臉譜,狠狠嘲笑他的無能。

顧勳呆呆站在這鋪天蓋地的血色中央,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如此弱小,救不了應救之人,也保護不了想要保護之人。不知過了多久,他才邁開僵硬的步子走到廚房,果然見到一片狼藉之中,散落著幾塊已經冷硬的桂花糕。

他蹲下身去撿起其中一塊,輕輕拂去上面的灰塵,慢慢放進嘴裏,甜而不膩的桂香在口中回蕩,卻堵得心口一陣抽痛,他閉上眼,淚水慢慢滑落,喃喃道:“很好吃,真的很好吃!”

顧勳將桂花糕一塊塊全部吃下,又呆坐在冷硬的石板地上不知多久,直到夜幕降臨,將四周的一切吞沒在黑暗中,他才勉強站起,麻木地朝街上走去。

華燈初上,本應冷清的街道之上,卻熙熙攘攘擠著許多人,顧勳沽了一壺酒,無意識的隨著人群向前邊走邊飲,直至走到一處粉墻環護,富貴雍容的府院門前。

原來今日竟是端王壽辰,府裏請了戲班祝壽,廣宴賓客,又在門前向百姓派發米糧。顧勳呆呆站在門前,望著眼前無數的大紅燈籠,張燈結彩,熠熠生輝。院內傳來聽戲喝彩之聲,門外擠滿了一臉興奮的百姓,一片熱鬧景象。

他突然明白了,什麽是權勢與不公,有人能窮奢極欲、享潑天富貴,有人卻跌落深淵,掙紮度日。有人能高高在上,隨意踐踏別人的性命,有人卻只能低如草芥,求不到一線生機。他猛地灌下一口烈酒,在夜色掩蓋中,無聲地笑了起來。

“砰”得一聲,夜空中燃起了焰火,五光十色、絢麗繽紛,將黑夜照得如同白晝一般。街上的百姓歡欣雀躍、奔走相呼,而在背街的暗巷之內,卻有一人跌坐在陰影之內,低頭掩面、泣不成聲。

當朝陽緩緩照入暗巷之內,顧勳睜開迷蒙的雙眼,望見一輪新日在遠方緩緩升起,他突然想起恩師最後的話語:“為師唯有用這條命,為你鋪一條路,你一定要爭氣,莫要負我所托。”

一個信念在心中冉冉升起,他將手中酒瓶一扔,站直身子,理了理淩亂的衣衫,背對著陽光的方向,大步朝前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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